我们常说,要哭,老子也得滚回家再哭。因为你看:淚的繁体字,以前人们这么写,因为淚,就是一条在家里躲雨的落水狗。《我叫刘大黑》。
酒吧刚开的时候,被朋友们当作聚会的地方。后来慢慢知道的人多了,陌生人也逐渐走进来。
有一天下午,我翻出电磁炉,架起小锅,喜滋滋独自在酒吧涮东西吃。五点多,有个女孩迟疑地迈进,我给她一杯水,继续吃。
女孩说:我能吃吗?
我警惕地保护住火锅:不能,这是我自己吃的。
女孩说:那你卖点给我。
我说:你一个人来的?
女孩说:是的。
我说:这盘羊肉给你。
女孩说:但我有男朋友。
我说:把羊肉还给我。
女孩说:已经不是男朋友了。
我说:这盘蘑菇给你。
女孩说:现在是我老公。
我说:大爷的,蘑菇还给我!
出于原则,火锅太好吃,我无法分享,替她想办法弄了盘意面。她默默吃完,说,你好,听说这个酒吧,你是为自己小狗开的?
我点点头,说,是的。
女孩说,那梅茜呢?
我说,洗澡去啦。
女孩说,我也有条狗,叫刘大黑。
我一惊:狗也可以有姓?听起来梅茜可以改名叫张春花。
女孩眼睛里闪起光彩,兴奋地说。是啊,我姓刘嘛,所以给狗狗起名叫刘大黑,他以前是流浪狗。我在城南老小区租房子,离单位比较近,下班可以走回家。一天加班到深夜,小区门口站了条黑乎乎的流浪狗,吓死我了。
我跟它僵持一会,他低着头趴在冬青树旁边。我小心翼翼走过去,不敢跑快,怕惊动他。他偷偷摸摸跟在后头,我猛地想起来包里有火腿肠,剥开来丢给他。
他两口吃完,尾巴揺得跟陀螺一样。我想,当狗冲你摇尾巴的时候,应该不会咬人吧,就放心回家。
他一路跟着,直把我送到楼下。我转身,他停步,摇几下尾巴。我心想,看来他是送我的,就把剩下的火腿肠也丢给他。
我做房产销售,忙推广计划加班很晚。从此每天流浪狗都在小区门口等我,一起走在黑漆漆的小路,送我到楼下。我平时买点吃的,当他陪我走完这段夜路,作为报酬,就丢给他吃。
我尝试打开楼道门,喊他到家里做客,他都是高傲地坐着不动。我进家门,探出窗户冲他挥挥手,他才离开。
有天我发现大黑不在小区门口,我四顾看看,不见他的影子。于是我尝试着喊,大黑!大黑!
这是我临时乱起的名字,因为我总不能喊:喂,蠢货狗子,在哪呢!
结果草丛里悉悉索索,大黑居然低着头,艰难地走出来,一腐一拐。到离我几步路的地方,默默坐着,侧过头去不看我,还挺高傲的。
我心想,结伴十几次了,应该能对我亲近点吧?壮胆上前蹲下,摸摸他的头。
大黑全身一紧,但没有逃开,只是依旧侧着头不看我,任凭我摸他的脑门。
我突然眼眶一热,泪水掉下来,因为大黑腿上全是血,估计被人打断了,或者被车碾到。
他瞟我一眼,看见我在哭,于是舔了舔自己的伤腿,奋力站起来,颤颤巍巍走着。
他居然为我带路,他在坚持送我回家。
到楼下,我把包里吃的全抖在地面,冲回家翻箱倒柜找绷带消毒水。等我出去,大黑不见了。我喊:大黑,大黑!
然后大黑不知道从哪跑过来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跑,跑得飞快,一瘸一拐的样子很滑稽。
我想是因为自己喊他的时候带着哭腔吧,他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急事。
我打开楼道门,他还是不肯跟我回去,坐在路边,眼睛很亮。
我抱着他,擦掉血递,用绷带仔细绑好。我说,大黑呀,以后你躲起来,姐姐下班带吃的给你,好不好?
大黑侧着头,偷偷瞄我。
我说,不服气啊,你就叫大黑。大黑!
他揺揺尾巴。
又过了一个多月,我男朋友买房子了,让我搬过去住。我问能不能带大黑?男朋友讥笑我,养条草狗干吗?我就没坚持。
搬家那天,我给小区保安四百块和自己的手机号码。我说,师傅替我照顾大黑吧,这是我号码,用完了你就打电话给我,我给你汇钱。
保安笑着说,好。
和男朋友坐上搬家公司的卡车,我发现大黑依旧高傲地坐在小区门口,但是很认真地看看我。
我的新家在郊区。之前和男朋友商量,买个小点的公寓,一是经济压力小点,二是大家上班方便。再说了,如果买郊区那套一百六十平的,我们两人工资加起来,去掉房贷每月只剩两千不到。我其实不介意租房子住,何必贷款把我们的生活搞得很紧迫。
我男朋友不肯,说一次到位。我没坚持,觉得他也没错,奔着结婚去。
搬到郊区,我上班要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,花掉一个半小时。
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幸福,直到他说,要把他母亲从安徽老家接过来。我这才知道,他为什么留了个房间一直空着。
不过孝顺永远无法责怪,他父母许久前离婚,妈妈拉扯他长大。我说好啊,我同意。
他妈妈来我家之后,虽然有些小磕碰,但每家每户都避不开这些。他妈妈是退休教师,很节俭,我们中饭不在家吃,她自己经常只买豆芽凑合,可给我们准备的早饭晚饭永远都很丰盛。
几个月后,我加班至后半夜才到家。家里灯火通明,男朋友和他妈妈坐在沙发,我觉得气氛奇怪。男朋友不吭声,他妈妈笑着说,欣欣,你是不是和一个叫篮公子的人走得很近?
我脑子嗡一声,这是盘查来了。我说,对,怎么啦?
他妈妈瞟了我男朋友一眼,继续笑着说,欣欣,我先给你道歉,今天不小心用你电脑,发现你QQ没关,我就好奇,想了解你的生活,翻了翻聊天记录。发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,就是你和那个蓝公子,有很多不该说的话。
我全身血液在往脑门冲。
蓝公子,是我的闺蜜,是女人。她其实跟我男朋友还认识,属于那种人前冷漠人后疯闹的脾气,QQ资料填的男,ID蓝公子,喜欢跟我老公老婆乱叫。
这他妈的什么事儿。
男朋友一掐烟头,说,刘欣欣,你把事说清楚。
我站在过道,眼泪涌出来。因为,书房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,我所有的资料丢得满地。卧室里衣柜抽屉全部拉开,我的衣服扔在床上,甚至还有内衣。
我抹抹眼泪,说,找到什么线索?没找到的话,我想睡觉了,我很累。
男朋友喊,说不清楚睡什么?你是不是想着分手?
我咬住嘴唇,提醒自己要坚强,不可以哭,一字一句:我没说要分手。
男朋友冷笑:蓝公子,呸!刘欣欣我告诉你,房产证你的名字还没加上去,分手你也捞不着!
我忍不住喊,首付是我们两家拼的,贷款是我们一起还的,你凭什么?
男朋友说,就凭你出轨。
出轨。这两个字劈得我头昏眼花。我立马随便收拾箱子,冲出门。他妈妈在后面拉我,说,欣欣,到底怎么回事,外面那么晚别乱跑呀! ^
我说,阿姨,您以后要是有儿媳了,别翻人家电脑吗,那叫隐私。
男朋友在里头砸杯子,吼着:让她滚!
我在郊区马路走很久,拖着箱子一路走一路哭。闺蜜开车来接我,聊了通宵。
她说误会嘛,解释不就完了。我说,他不信任我。闺蜜说,你换位思考一下,从表象上来看,的确有戴绿帽子的嫌疑。
我说,再回去岂非很丢脸?
闺蜜说,不急,我这住两天。他们家也有不对的地方,翻聊天记录就是个坏习惯。你别看他们现在牛逼哄哄的,你两天不出现,彻底消失,他肯定着急。
我将信将疑,关机睡觉。
混混沌沌睡了几个小时,打开手机,结果一条未接来电也没有。我觉得天旋地转,心里又难受又生气。
第二天开始,男朋友有点急了,电话一个接一个。问我在哪里,我不肯告诉他。
第三天,他妈妈亲自打电话给我道歉,说翻电脑确实是她的不对,希望能原谅老人家。但是我们年轻人之间都谈婚论嫁了,还是坐一起多沟通比较好。
可我依旧觉得委屈。脑海里不停浮现一个场景:半夜自己孤独走在马路,一边哭泣一边拖着箱子。
我害怕将来还会重廣。
第四天,男朋友打电话,两人沉默,在听筒两头都不说话:就这样搁在耳边半个多小时,他说:那冷静一段时间吧。我说,好。
半月后,我本来想上班,结果迷迷糊糊走到以前租的小区。保安看见我打招呼:刘小姐,好久不见了啊。
我突然想起来,急切地问他,大黑呢?
保安笑嘻嘻地说,没事,他现在是小区接送员。只要老人小孩回小区,他就负责从小区门口送到家。大家也乐得给他点吃的,都挺喜欢他,你看一条狗现在都能勤劳致富了。我刚看到好像吴大妈买菜回来,估计大黑又去送她了。
听到大黑变成小区明星,所有人都爰他,我心里有点失落。跟保安也没啥好聊,就走了。
没走几步,听见保安喊,大黑!
我转身看到,大黑啪嗒啪嗒从拐角跑出来,突然一怔,张大嘴呆呆看着我,眼睛里露出惊喜,我相信他是笑着的呀!因为这是他笑着的表情呀!
我蹲下来,招手:大黑!
大黑低头吭哧吭哧走近我,第一次用头蹭我的手。
我说,大黑,你还好吗?
大黑用头蹭蹭我。
我站起来说,大黑,姐姐下次再来看你!
保安说,大黑,回来,姐姐要走了!
大黑揺揺尾巴,我走一步,他就跟着走一步,然后走出了小区。我不敢走了,停下来喊,大黑,回去!
他不肯,贴上来用头蹭我。
我眼泪差点掉下来,说,大黑,现在姐姐也没有家了,你回去好不好?
保安快步赶上来,拽着大黑往回走,说,大黑从来没走出过小区,这次他是怎么了?
我不知道该往哪里,昏头昏脑走到广场,坐在长椅发呆。手机响了,一个陌生号码。
接通,是保安:“姑娘,我把大黑关在保安室里,他不停狂叫,疯狂扒门。我拗不过,就打开门,他立刻跟一支箭一样,窜了出去,转眼就看不见了。我估摸他想找你。狗一辈子就认一个主人,要是方便,姑娘,你就带着他吧。”
我放下电话,站起来四下张望,喊,大黑!大黑!
然后广场一个角落,钻出来一条黑狗,很矜持地走到我身边,熟门熟路趴下来,把头搁在我脚面。
我摸摸他的头,眼泪掉在他脑门上。
电话又响,是彩信,房产证照片,有我的名字。
男朋友打电话,说:欣欣,我们不要折磨对方了。其实第二天我就去申请加名字,刚办下来。你看我置之死地而后生,你要是还跟我分手,我人财两空。妈妈想搬回安徽,我觉得很对不起她。
我哭着说,你活该。
他也哭了,欣欣,你别再理蓝公子了。
我说,我现在就住蓝公子家里。
他说,欣欣你别这样,你能回来吗?
我说,去你大爷的,蓝公子是小眉,女的好吗,我去你大爷的。
他说,那,欣欣,我们结婚好不好?
我拼命点头,说,好。你让阿姨别走了。
他说,嗯。
然后我又看看大黑,说,必须把大黑接回家。
男朋友说,你在哪儿,我来接你们。
我告诉他地点,放下电话,觉得天都比以前晴朗,指着大黑说:喂,从此以后,你就叫刘大黑!
刘大黑说:汪。
刘欣欣一直自顾自把故事讲完,我送她一瓶樱桃啤酒,说,后来呢?
刘欣欣说,我下个月去安徽办婚礼。
我说,大黑当花童吗?
刘欣欣说,大黑死了。
我一愣,说,啊?
刘欣欣说,大黑到我家一个礼拜,不吃不喝了。婆婆比我还着急,请几个医生来看。医生告诉我们,大黑年纪老了,九岁了,内脏不好,没什么病,就是要死了,不用浪费钱买药。但婆婆还是花了一万多,说必须要让大黑舒服点。
刘欣欣擦擦眼泪,说,我下班回家。婆婆哭着告诉我,大黑不吃不喝,一点力气都没有,我一上班去,他还会努力爬起来,爬到大门口,呆呆看着门外,一定是在等我回家。
刘欣欣眼泪止不住,说,婆婆每天买菜,做红烧肉,做排骨汤,可是都等我回家了,大黑才会吃一点点。我要摸着他的头,喊,刘大黑,加油!刘大黑,加油!他才吃一点点,很少一点点。
你知道吗,后来我请了几天假,陪着大黑。他就死在我旁边的,把头搁在我手里,舔了舔我的手心,然后眼睛看着我,好像在说,我要走啦,你别难过。
刘欣欣放下酒瓶,说,我现在想想,大黑那天为什么追我,为什么在保安室里发疯,为什么跑那么远来找我,是不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,所以一定要再陪陪我呢?
我送她一张卡片,上面写着:我希望和你在一起,如果不可以,那我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,永远陪着你。
刘欣欣说,谢谢你,我喜欢梅茜,你要替我告诉她。
我点点头。
她前脚走,店长后脚冲进来,喊:老板你个狗逼,又送酒,本店越来越接近倒闭了!
我说没啊,人家有给东西,你看。
欣欣送我一张照片,是她的全家福,男孩女孩抱着一条大黑狗,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。
照片反面有行清秀的字迹:一家人。